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

58年前的9月，浙江美术学院（现中国美术学院）开学了。

一间比其他班级宽敞得多的教室，只坐了两个学生，一人还占了两张大桌子。再看手写的课程表，其中一位学生金鉴才用了“无与伦比”来形容——潘天寿教草书，陆维钊教古典文学、写作、隶书、书法理论，还有诸乐三、朱家济、沙孟海、方介堪、顾坤伯、陆俨少等等。

这支教师天团，是为全国第一个书法篆刻专业的正式成立而设定的。

科主任陆维钊，在普通人的印象里，似乎不像沙孟海、潘天寿、启功等家喻户晓，不属于“大众明星艺术家”，我们的模糊设定里，陆维钊应该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书法家，他还开创了亦篆亦隶的“蜾扁”体，独步书坛。

事实上，他只是老师陆维钊。

晚年摄于杭州韶华巷59号

自1925年进清华国学研究院当王国维的助教开始，他一生从教55年，教大学，也教过中学，教国文，也教书法。他没有任何社会兼职，没有荣誉称号，只是一位普通教员。

1959年，陆维钊从杭州大学（现浙江大学）借调浙江美术学院（现中国美术学院）开始教授古典文学，1960年，他正式加入美院，与潘天寿等一起，开创了新中国第一个高等教育书法本科专业，那年已经62岁。1978年，他再次返校，1979年以80岁高龄招收中国首届书法研究生，成就一枝五叶，为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开辟了新的格局，书法教育由传统的师徒传授开始向现代化学校教学转变。

这样一位老师，却没有“著作等身”，他几乎没有留下自己的“专著”，《中国书法》是陆维钊仅有的书学著作，1948年6月，由华夏图书出版公司印行。1986年，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，但当时未见《中国书法》原版，出版时改名为“书法述要”，2002年又作重版。

《中国书法》1948年封面

今年年初，陆维钊的家人在搬家时，整理父亲留下的十几个纸箱，发现了一叠薄薄的纸，《中国书法》的手稿本，原来一直安放在这里。

《中国书法》手稿

在陆先生家属，以及学生章祖安先生的支持下，特邀中国美术学院专业基础教学部教授金琤审读，依据1948年版《中国书法》并比勘“书法述要”手稿本，上个月，浙江古籍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这本最初建构中国书法学体系的经典。

浙江古籍出版社新版《中国书法》封面

古人不敢轻易称自己的文章为“作”，述而不作，是谦卑美德，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轮廓性样貌及其精神内核。陆维钊这一代人，便是如此。

陆维钊的老师王伯沆先生只留下一部《红楼梦批校》。他老是对学生高声说：“某某人又在偷偷写书了！”言语中颇带讽刺意味。

讲到马一浮先生，陆维钊和同学王焕镳都提到：如果不是抗日战争期间，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请马老讲授国学，也不会有《泰和宜山会语》。马老的文章大多是别人请他写的序言或整齐的故事之作，唯有诗词是自著，多数也是根据应酬唱和的手迹搜罗整编而成。“述而不作”占了极大部分。

陆维钊在美院的同事朱家济先生也如此。不著书，连学术论文都没有。他说，前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，我没什么好写的。“好就好在没话说。”和陆维钊一样，他也从不以书法家自居，留下来的墨迹，只是家信、日记、题跋，以及一些考证辨别碑帖源流的札记。

如何述？书法课，只是教写字吗？

在课堂上，在他编写的国文教材，在他手订的《教学大纲》，在儿子的门诊病情单上手写的课程表，在他写的中医处方，在他的诗书画印里，陆老师已经给出了答案。

通人之学。

最近，教育部颁发的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中小学课程教材指南》，明确传统文化并不单独设课，而是分解到各学段，各学科里。今天看来，似是一种暗合。

心画（136×69  1958）

2019年，陆维钊诞辰120周年，主题为“心画”，陆维钊以为此二字“最足以表示书法之精义”，即“示人之心理”，“以线条表示心理状态的一种心理测验法”，这又用上了心理学。

陆维钊这一辈人，打通了学术与艺术、学问和创作的界限，学问无分别，它与日常生活交融，是“有情之学”，“有为之学”。